让彭琪稍感宽慰的是,母亲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岁数,常常会走错路,但忘掉了那么多事情的母亲,还能不时唤声“小红”——那是彭琪的乳名。
当失智老人沉浸于自己的世界,子女所能做的,是学会重新处理和父母的关系。
湖南株洲市芦淞区建宁街道,老城区的小巷深处,有一家专门的老年痴呆症养老院——“ 普亲集团旗下·株洲养老院·普亲介护之慧老年养护中心”。目前,里面住着16位老年痴呆症患者,平均年龄80岁左右。
他们曾是作家、工人、干部,是形象高大的父亲,是操劳一生的母亲。但如今他们忘了自己是谁、亲人是谁,时常不知身处何方,连吃饭、如厕这些小事也变得极为不易。就像奥地利作家阿尔诺·盖格尔《流放的老国王》一书中所说,他们“觉得自己被流放了”。
每年9月21日是“世界老年性痴呆病宣传日”。据了解,随着我国人口老龄化的加剧,老年期痴呆患病率总体呈上升趋势。在60岁以上的老年人群中,年龄每增加5岁,患病危险度会增加1.85倍。
当我们自己的父母老了呢?假如有一天,我们成了父母熟悉的陌生人,又该如何面对那生命难以承受之痛?
株洲建宁社区认知症老人专业养护院(普亲集团旗下·株洲养老院·普亲介护之慧老年养护中心),由旅日养老专家姚慧老师专门在负责技术指导。
“他们会慢慢不记得回家,不知道今天星期几,不知道识字数数”
疾病初始阶段非常可怕,对父亲而言,那是一段完完全全的挫败时间,也是丧失了许许多多东西的时间——《流放的老国王》
从小到大,彭琪早已习惯和母亲相依为伴的日子。但今年以来,母亲李英的老年痴呆症急剧恶化,一切都变了。
大约5年前,彭琪发现母亲开始有些健忘,不记得自己的岁数,不记得把存折放在了装鸡蛋的篮子里,常常会走错路。
不过,李英那时的症状还算轻微,仍能讲话、唱歌、走路。为防止母亲走失,彭琪带着她到工厂上班。母女俩每天坐公交车往返于湘江两岸,单程40多分钟。
下班时,李英总是会在工厂门口的一棵树下等女儿。“那几年,我和妈妈就像是朋友,好有幸福感。”彭琪说。
去年11月后,李英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如同“下台阶”一样下滑,开始走不了路、讲不出话、记不得人。迫不得已,彭琪只能将母亲送入养老机构。
起初一段时间,彭琪上班、回家,总是忍不住哭泣,她接受不了母亲突然不在身边的现实。工厂门口的那棵树,也成了她无法直面的景象。
李英所患的老年痴呆症,也被称为认知症,其中比例最高的是阿尔茨海默病,其次是脑血管型认知症。老年痴呆症是由于各种原因引起大脑病变,从而导致认知能力低下的一种病。
“痴呆症老人各种能力像沙漏一样流失。”株洲养老院·普亲介护之慧老年养护中心负责人姚慧说,他们会慢慢不记得回家,不知道今天星期几,不知道识字数数,不知道当下是夏天还是冬天。
在株洲养老院·普亲介护之慧老年养护中心,87岁的颜馆长寡言少语,习惯一个人孤坐在角落的条凳上,将背影隐藏在昏暗的光线中。护理员称他“颜馆长”,是因为他当过文化馆馆长。
颜馆长以前喜欢看书、写字,还出过文集。新华每日电讯记者拿出纸笔,招呼他写几个字。他扭过头去,毫不理会,径直缓步走到窗前,默默看着外面的风景。
听说,前段时间颜馆长破天荒地写了一行字“我们都很好”。字迹之间,仍可见笔力,但“都”写成了“多”,“好”字一开始写成“女女”,又划掉重写。记者想,也许和文字打了几十年交道的颜馆长,不愿写字是为避免提笔忘字,以留存作为一个文人的倔强和尊严。
痴呆症老人不仅会忘了亲人是谁,忘了读书写字,即使吃喝拉撒这些再简单不过的事也变得很不容易了。护理员李水珍说,多数老人不知道大小便要去厕所,他们需要穿纸尿裤,有的老人在刷牙漱口时甚至不知道漱口水不能吞下去。
对一些痴呆症老人来说,用筷子吃饭也并非易事。有时,护理员把饭菜端到桌前,老人茫然地注视着那两根“小棍子”,过了好久,都想不起如何下手去拿。
“株洲养老院·普亲介护之慧老年养护中心”的护理员和痴呆症老人一起识谱唱歌。
在痴呆症老人子女眼中,父母的确像是变回了孩子
因为父亲已经无法通过到达我这里的桥梁,那么我就必须到他那儿去——《流放的老国王》
78岁的周娭毑(湖南方言,指年老的女性),是株洲养老院·普亲介护之慧老年养护中心里比较活跃的一位老人。平日,她喜欢牵着另一位老人的手,在走廊里走过来又走回去。
遇到别人,她会微倾着身子凑过来,很认真地说,“到我家里吃饭去”。遇到护理员,她会问什么时候送她回家。她就像祥林嫂,同样的话说了一遍,过一会又重复一遍。
“你的家在哪里?”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问。周娭毑说,“我住在五三机械厂”——据说那其实是她工作过的地方。被问及家里还有什么人,她会反复念叨在当教练的“老三”,并流露出自豪的神情。
在痴呆症老人的精神世界里,“回家”似乎是一个最常见的念头,而且经常要出门寻家。尽管,他们可能并不知道要回的是哪个“家”,“家”又在哪里。
2014年,颜馆长病情加重,表现得特别亢奋,总是要走出去。女儿颜女士回忆说,那时父亲一刻也不愿意待在自己家里,不管是白天还是深夜,有次一走就是7个小时,仿佛不知疲倦。
在姚慧看来,痴呆症老人之所以要“回家”,很多时候是想回到他们的“旧时光”。他们不记得现在的你、眼前的你,却可能记得曾经的你、儿时的你。
株洲养老院·普亲介护之慧老年养护中心的老人里,李英以前在株洲起重机厂上班,她会记得那里的同事名字,那时唱过的歌曲,反而是近边的很多事情忘记了。
株洲建宁社区认知症老人专业养护院(株洲养老院·普亲介护之慧老年养护中心)内游廊。
李安老人当过兵,如今他已步履蹒跚,但如果走路时旁边有人喊“一二一”,他还会努力地把腿抬起来走正步。他爱唱老歌,比如《浏阳河》,对那些歌词和曲调记忆准确。
周东老人年轻时学过木匠,后来进入一家工厂当仓库管理员。刚来养老院时,他喜欢把椅子从这头搬到另一头,摆放整齐。看到桌脚不正,就说要修一下。他还时常翻看抽屉里有没有丢东西……
当老人们沉浸于自己的世界,子女们所能做的,是要学会重新处理和父母的关系。
在养老院初见彭琪时,她正面对面牵着母亲的手,缓慢行走。年迈的母亲身形瘦弱,似乎人老了之后缩得很小,只能借着女儿的力道向前挪步。
记者问彭琪,李英是她什么人。彭琪脱口而出,“我是她妈妈”,随即意识到口误,连忙改口说“她是我妈妈”。
在痴呆症老人子女眼中,父母的确像是变回了孩子。“人老了,变成弱者了,就得依靠别人了。”颜女士说,父亲曾是我们4个子女的榜样,形象高大。现在,哥哥会把父亲当孩子宠,给父亲剃胡子,挽着他轻言细语,留意有什么细微变化。
“老人并不天生是父亲、母亲,他们也曾年轻过。”姚慧说,痴呆症老人呈现出的可能是他(她)年轻时、你出生前的样子,这是你和他(她)青春的一次交集。
姚慧说,子女们不必想着把痴呆症老人扭回原来的样子,把能否重新认识亲人作为治疗的标准,而要尝试接受这种状态,甚至不妨把它当作上天的礼物。
每位痴呆症老人住房的门口,护理员会制作一块五颜六色的信息牌,写上老人的名字、爱好和生活习惯。记者白田田 摄
对待痴呆症老人首先要有“同理心”
作为生命最后的一个阶段,老年是一种文化形式,这形式一直变化着,人们必须一直跟着学习——《流放的老国王》
在国内,老年痴呆症多少受到歧视。有人觉得这些老人容易焦躁,无法沟通,有暴力倾向,因此避而远之。
对于病人和家属,老年痴呆从轻度认知障碍到最后的植物状态,会经历几年甚至几十年,这是非常痛苦的过程。
根据国家有关部门的数据,在65岁及以上人群中,老年期痴呆患病率达到5.56%。如何让越来越多的痴呆症老人老有所养、老有所乐,已成为一个沉重的社会问题。
有段时间,颜女士请了老家一位60多岁的农村妇女帮忙照顾父亲。这位农村妇女很勤劳,但缺乏耐心,把颜馆长当成讨厌的人,经常责备。她说,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,只能看着父亲在照料中被折腾,“如果自己来照顾,一天24小时真不知道怎么熬”。
在一些养老院,为防止痴呆症老人行为失范,会把老人的手脚捆绑起来。结果往往适得其反:你越讨厌他,他越暴躁,你越抑制他,他越反抗,关系不断恶化。
在姚慧看来,对待痴呆症老人首先要有“同理心”。正如《流放的老国王》书中转述米兰·昆德拉的话:“我们称之为生命的那无可回避的溃败,在它面前,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理解它。”
护理员培训时,姚慧会进行一个小测试。她故意对新员工说,你欠了200元钱。新员工否认有这回事,旁边的人跟着声称新员工确实欠了钱,后者感到自己被诬陷,于是出现急躁情绪。
这个小测试是为了让护理员理解痴呆症老人的类似感受。这些老人不是普通的健忘症,而是很多事情“整个从记忆里消除”。
“这种情况下,老人的认知世界破碎了。”姚慧说,他们不断怀疑自己,感到恐惧、不安,精神层面受到巨大打击,从而表现出人性中非常暴躁的部分。但是,他们真善美的情感内核还在,如果你对他好,他就会有所回馈。
护理员有时打趣地问老人:“我漂亮还是你女儿漂亮?”老人的回应滴水不漏,谁也不得罪,腼腆地笑而不语,看得出情商很高。有时和老人下棋,护理员故意输了,装作很委屈的样子,老人会赶紧过来安慰。
“95后”护理员陈霞,之前在医院当护士,来株洲养老院·普亲介护之慧老年养护中心工作已有半年时间。陈霞说,刚开始老人的脾气很暴烈,三更半夜骂人。相处之后,发现他们其实人很好,很单纯。有一次值夜班,她睡在公共客厅的沙发上,一位老人晚上起来,把抱枕一个个轻轻盖在她身上,这让她倍感暖心。
在株洲养老院·普亲介护之慧老年养护中心,养老院如同一个“生活共同体”,客厅、厨房、卧室构建起像家一样温馨的物理空间,护理员和老人也不只是服务和被服务的关系,而是相互认同、信赖的生活伙伴。
共同生活中,护理员懂得相处之道:即使不懂老人在唠叨什么,也需要倾听,用“嗯、哦、好咯、真的啊”来回应;多夸赞他们的优点,尽量帮助老人完成他们想做的事情,而不是阻止;有足够的耐心,哪怕对老人讲了100次应该怎么做,还是要不厌其烦……
今年3月,李英住进了株洲养老院·普亲介护之慧老年养护中心。彭琪每天下班后会前来探望,她正慢慢调整心态,适应母亲在养老院的日子。
让彭琪稍感宽慰的是,忘掉了那么多事情的母亲,还能不时唤声“小红”——那是彭琪的乳名。
(应受访者要求,文中老人和家属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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